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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年·岁岁·年年
——愿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如故
再见夜雨时,她容颜已经沧桑,只有眼睛依旧黑白分明,宛如当年初见时的纯真。
那天是高中的同学会,我打开门听到所有人的呼声,他们大喊:何剪烛听说你去了国外,以为你不来了呢!
夜雨坐在人群里,她忽然抬头看我,眼睛里有惊诧,有欣喜,有悲伤,甚至有一点自嘲,最终都逐渐归于黑白,空空荡荡的余了一道平淡的微笑给我。我坐在她对面,与她对视,彼此沉默于众人的喧哗之中,眼角干燥。
我原以为再见时也许会流泪。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。
同学会结束后,我与她并肩而出。外面大雨滂沱,我们站在门口,风迷失在眼睛里,一片烟雾迷蒙。
到我家去吧,很近。我转过头对夜雨说。
嗯,好。
说完,她裹紧外套走进磅礴大雨之中,而我紧随其后。大概有十年了吧,我再也未曾不打伞的走进雨中。
自从我们离开彼此。在背道而驰的风中,一路繁华一路花。
进门,开灯。一瞬间世界明亮如昼,身边的她明显的瑟缩了一下,像一朵被阳光灼伤了的暗夜妖娆之花。
这里是我的家。我找来毛巾拿给她,并且说。
几缕头发搭在她眉上,雨水噼里啪啦的落下来。顺着裤脚,带着皮肤的温度流淌到地板上。脚下像有了一条河,而我们是两条鱼。
只可惜不能相濡以沫。亦不能相忘于江湖。
洗完澡,换了干净的衣服。
夜雨穿了刺绣的吊带,肩膀削瘦白净,仍旧是当年那般不堪重负的模样。让人忍不住地怜惜。
我托了把椅子坐在窗边,看窗外雷雨交加,雨水噼啪的把天空大地击打地满目疮痍。
我转过头对她说,夜雨,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。
她的长头发沾了水还未干披散在肩头,锁骨突出而尖锐,仿佛随时要长出带刺的蔷薇,飞出黑色的蝴蝶。
酒在哪里?她问我。
而我看着她,觉得下一秒就要哭出泪水来。
细长的高脚杯,里面装度数极高的白酒。从少年时代带起,我们就肆无忌惮的喝酒。千杯不醉。
窗外的雨很大,噼哩啪啦的想破坏这个世界的宁静。我们两个人在灯火如昼的房间里喝酒,四肢冰冷,沉默而不发一言。
一阵电闪雷鸣之后,所有灯火突然失去了它所有的魔力。刹那间所有光明退落,黑暗如潮水般涌上来,令人窒息。窗外雨声依旧,我莫名的心慌。
夜雨,夜雨,你还在吗?我凄然地喊着,在寂静的夜里,空空荡荡。
一直手伸过来握住我颤抖的指尖,熟悉的气息瞬息间漫上来,我终于安心。我拥抱她新鲜如同花瓣的身体,眼泪落在她肩上,顺着后背流淌而下。
她抱着我的头说,剪烛,我在,我在。
找来两根蜡烛,点燃。微弱的火光映找出两面沧桑面孔。
一瓶酒已经见底,我的视线些许朦胧。依稀听见当年谁说的,我眼角有滴泪痣,一生命若飘蓬。所以何剪烛,你要对我微笑才好,否则哪天,就会再也看不见。
我握紧夜雨的手,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她的手心上。我说,夜雨,夜雨,不要走好不好。
好不好?
她扶我到床上,拍着我的背使我入眠。
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,剪烛,再见。
少年时代认识夜雨。那时的她眼睛黑白分明,恍若一汪清水明月。
那个炎炎夏日的午后,阳光的炙热沸腾了空气,绿色藤类植物打了蔫,攀附在花木上,作最后的抵死缠绵。我坐在宿舍窗口,双腿搭在窗外,白色的吊带,牛仔短裤,以及赤裸的双脚。楼下空无一人,电风扇在我身边呼呼的吹着,企图赶走那些纠缠不休的炎热。
宿舍门突然被打开,一阵风吹过来,身边的一本书页被吹开,哗哗地翻响。我转过头看见她站在宿舍门口,手中提着简单的行李,穿白色的棉布衬衫,清凉而无汗。
我是夜雨。她站在那里,风从背后吹过来,长发飘动。
我是何剪烛。
我低头看被风吹开的书,温迪第一次遇见彼得潘。彼得潘告诉她,右边第二个路口,一直向前走,走到天亮,就是到乌有岛的路。
我从来不怀疑,你可以带我抵达乌有岛。你牵着我的手,一直向前走。我已经看见岛上花木繁盛,飞鸟成群。只可惜,我没有跟你走到天亮,黑暗中那场滂沱大雨,让我失去了你的手。
我和夜雨睡上下铺,她俱高,所以睡在我的下面。
夏天对我来说是场灾难,我的夏夜里翻来覆去辗转反侧,被炎热所折磨而难以成眠。我探头去看夜雨,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在寂静的夜里安详的躺在那里,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漏进来,散在她的洁白的脚上,我觉得有花在空气里盛开。
你也睡不着?
嗯。
出去走走吧。
好。
我们来到宿舍顶楼,风清凉如水,我伸展了身体在楼顶撒丫了的奔跑。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里一片灯火辉煌,绵延千里。那高楼迭起的钢铁森林里,有无数不眠之人,同我们一样。
将来我们就在这座城市里买一间房子。铺坚硬的地板,要有好大好大的床,柔软,舒服。就我们两个人住在那里,好不好?
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,好不好?
少年的我一遍一遍的问着好不好,却从未想过,可不可以。两个人,如何能一辈子不弃不离。
我是真的有想过,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。整天肆意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,清水里养着栀子,养着姜华,还要养着水仙。你唱着歌,我躺在你身边,微闭着双眼。阳光或者月光从巨大的玻璃窗上漏进来,洒在我们遗落在地上的书页上。我们一抬头,就可以繁星满天。
学校里种有大片蔷薇。这是不许随便踩摘,要罚款。
我记得我常拉着夜雨的手半夜从宿舍偷跑出来,偷偷的采摘蔷薇。犹记得那时月华如练,星光闪烁。偌大的校园只有我们漫步其中,恍若不在人间。
记得一夜大雨,我和她没有打伞,漫步于雨中,好生的浪漫。只可惜偷花时被校卫发现,于是我们弯下腰把拖鞋脱下来拿在手中,一手执花,一手拿鞋奔跑在雨中,她抛在我的身边,像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。
回到宿舍时,发现她手指被刺扎伤,蔷薇茎上有点点血渍。
我把她的手握住,低下头说对不起,对不起。
你要微笑才好。她拂开密如海藻的长发,指着眼角一刻痣说,我眼角有滴泪痣,一生命若飘蓬。所以何剪烛,你要对我微笑才好,否则哪天,就会再也看不见。
那一刻,我笑着对她哭泣。
我不信命的。所以你对我说的我都不相信。可是,原来命运早已安排,你只是洞察了先机。你若是飘蓬,我若何物,是不是黑色大地上的洁白花朵,在最美丽的花期,遇见了四处漂泊的你。
你给我滚!
这是我对她说过的最狠毒的话。所以上帝惩罚了我,让我们永世不得相见。
现在想来,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。可是,我们却再也回不去。
那时的夜雨,不过喜欢了一个男子,碰巧那个男子也喜欢她。更碰巧的是,我也喜欢那个男子。
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错,夜雨,还是那个男子。错的不过是我,任性而恣意。
可是我从未想过,从那天起,我再也不能见到夜雨。那天后,夜雨因怀孕而被学校开除,而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。
我是多么的后悔,我没有给她我的安慰,而是决绝的话。彼时的她是如何的茫然而无助,当她把我当作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可是,我偏偏成了最后那一根,折断了骆驼脊背的稻草。
自你去后,我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决绝的话语。请你相信,当初的我只是年少而已。我可以不爱那个男子,可是我却怕我失去你。我怕你再也不会携手与我在雨中奔跑,采摘雨中的花苞。我只是害怕,你会松开我的手,独自去了乌有岛。请相信,年少的我,曾是何等的害怕失去你。
清晨醒来,空气清新。我宿醉一夜,梦里泪水滂沱,淹没了所有过往。
我终于忆起同学会上,听见旧日友人提起她,说她半月前死于某种疾病,死于异国他乡。
昨夜,她向我来道别。她不远过千里翻山越水向我来道别,我的泪水落在她冰凉的手心,她伏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,再见。
再见,夜雨。
再见,我最爱的女孩子。
再见,我所有的青春年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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